摘要:現(xiàn)如今,走進桂林。你或許能在美麗的桂林逛上好一陣子,欣賞江景與山色,聽劉三姐的歌聲,卻很難看到被拆遷的房屋。你當(dāng)然知道它們就隱藏在那里———有那么多敘述它們的文字——但當(dāng)你第一眼看見它們的時候,仍然會驚訝萬分。它猶如昔日科幻小說封面上的火星帝國遺址,七層樓房幾乎只剩下了框架主體,恍若地震的魔爪剛剛拂過這里,搖搖欲墜的墻壁到處是大洞,其中有一棟只剩下一面墻,白墻上寫著黑字:“家沒了!

這幾棟房子地處繁華的濱江路上,一路之隔就是解放橋。

經(jīng)過幾次強拆,樓體存在極大安全隱患,住戶們合力在建筑外搭建了一處臨時木棚,大家每天聚集在木棚輪流堅守。

83歲的申玉淑一直堅持住在危樓內(nèi),每天爬自己搭建的木樓梯上下出入。

幾棟危樓被稱為“桂林傷疤”、濱北拆遷項目的“腸梗阻”,幾十位老人在此堅守14年。
冬季也是多雨,漓江邊的樟樹與伏波山便隱藏在迷蒙的細雨中。清澈的江水邊,喜來登酒店與咖啡館的燈火閃爍在江水的倒影里,這樣的景致,在桂林算是一等一的江景了,除了那幾棟破舊的危樓。
老危樓竟是只剩下了筋骨,在那老樓腳下,用紙殼和帶著釘子孔的各色木門搭建的低矮棚子里,一群老人在做晚飯,氤氳的霧氣從大鐵鍋里冒出來,五花肉燉青豆,這便是他們這個星期難得的牙祭。等到他們紛紛拿出各自掛在墻上的碗筷飯盒,一個一個輪流由廚師舀出平均的一勺肉來,竟好像回到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集體大食堂,仿佛時光停頓,起碼這一個晚上,借著這一餐飯,他們可以回到世界還沒那么復(fù)雜的時代。
他們所住的七層樓房,原本是桂林市的公租房,1999年,在房改過程中,僅有18戶獲得了房產(chǎn)證,其余90戶居民在遞交了申請和購房款之后,至今未取得房產(chǎn)證。從14年前開始,幾十位老人便開始堅守在這里。
漓江邊的危樓
你或許能在桂林逛上好一陣子,欣賞江景與山色,聽劉三姐的歌聲,卻很難看到被拆遷的房屋。你當(dāng)然知道它們就隱藏在那里———有那么多敘述它們的文字——但當(dāng)你第一眼看見它們的時候,仍然會驚訝萬分:它猶如昔日科幻小說封面上的火星帝國遺址,七層樓房幾乎只剩下了框架主體,恍若地震的魔爪剛剛拂過這里,搖搖欲墜的墻壁到處是大洞,其中有一棟只剩下一面墻,白墻上寫著黑字:“家沒了。”盡管如此,還是冒著炊煙,白發(fā)的老人們爬上爬下。人們竟能在這樣的地方生活,而且是年紀這樣大的一群人,著實讓人吃驚,但他們的確如此。
你看那窩棚的角落里,堆著幾十根鋤頭把,那些手腕粗的木棒,與之前守夜的人佩戴的哨子和銅鑼一起,成為他們提醒同伴一起保衛(wèi)老樓的武器?此麄兊膭蓬^,依然倔強、熱血,似乎除了鬼門關(guān),他們什么關(guān)都闖得過去———這群人大多出生于上世紀六七十年前,大多工作在新中國的工廠和企業(yè),他們居住在濱江北路98-112、114號這幾棟直管公房里面。1999年,其中18戶居民幸運地擁有了公租房的產(chǎn)權(quán)證,晉升為中產(chǎn)階級——在20世紀末,中下層勞動者要買下自己的房屋,幾乎是艱難的事。而其他的90戶未能獲得,桂林市房產(chǎn)局的答復(fù)是,按照桂林市的房改政策,在1999年4月中旬后再申請的承租戶應(yīng)轉(zhuǎn)為異地安置后予以房改。
1978年,當(dāng)這幾棟七層樓房建起的時候,曾作為向廣西壯族自治區(qū)建立自治區(qū)獻禮的樣板房。那時的漓江水比現(xiàn)在清澈,那時桂林市人口96萬人,市區(qū)人口37萬人,到了1997年,桂林市人口已達134.2萬人,市區(qū)人口發(fā)展到60萬。1999年,桂林開始像國內(nèi)其他城市一樣開始改造美化城市——同樣的情況也發(fā)生在北京,1999年北京市政府開始推行城市美化運動,拆除了兩百六十萬平方米的都市村莊,全都是由外來移民搭建的住宅、餐館、市場和商店。而進入2008年之后,國內(nèi)城市已明確劃分區(qū)域,也受到了嚴格的管制,獲得住房所有權(quán)和房貸的難度變高,對于這個時代的許多人來說,購買房產(chǎn)是一項艱辛的目標。房屋中介店面的廣告就證明了房價的上漲多么驚人,以這些老人的后代所擁有的薪資而言,一年能有幾萬收入也屬不錯。世道變了,變化的不只是房價,而一直佇立在漓江岸邊的危樓,幾乎成為這座著名旅游城市發(fā)展的反諷。
強拆夢魘后的堅守
在棚子里做飯的老人劉最安,也已是62歲的年紀,他的身邊,便是老人們湊錢批發(fā)來的大袋白菜與蘿卜。20多個老人吃上飯,樓上兩位八十多的夫婦還沒有下來——那兩位住在六樓,從一樓到二樓,就沒有水泥的臺階,僅是一段木頭上釘了幾排落腳的木頭。這樣的“樓梯”,就是清瘦靈活的年輕人也要捏把汗的,80多歲的阿婆,弓著腰手腳并用地上去下來,“不怕的,習(xí)慣了就不怕!蹦侵敝钡亩盖偷臉翘,竟已經(jīng)被磨得很光滑了。
隔壁的露天垃圾場繼續(xù)在焚燒,身著橙紅色衣服的環(huán)衛(wèi)工人撿了木柴燒火取暖,小小的火堆映著老樓里為數(shù)不多亮著的幾盞燈。輪流值守的人要睡在窩棚和一樓沒有窗戶和門的房間里,繃緊神經(jīng)。廢墟上的那盞大燈和窩棚里的三盞燈是徹夜不熄的。夜里,棚子下的節(jié)能燈泡始終發(fā)出白光,門外的街道上空無一人,值班的老人總有幾個得醒著——2010和2011年的強拆,著實把老人們嚇著了,一次是凌晨,一次是夜里,突然而至的一群人,砍刀與棍棒,催淚的氣體。離他們最近的是2011年10月的那個清晨,腳步聲越來越近,他們從睡夢中被驚醒,他們被突然抬出屋子,鏟車在一邊隆隆作響,樓上那位80多歲的阿婆申玉淑,也就是那一次血壓突然升高,住進了醫(yī)院。抱著京巴的女人被拖下來的時候,樓下她常投食的那只黃狗竟撲上去咬前來拆遷的人。他們難忘那種讓人眼淚橫流、嗓子嗆得發(fā)不出聲音的“毒氣”,砍刀和棍棒,悄悄被剪斷的電線,斷掉的水管,砸破的窗戶……一切仍然像一場夢魘,他們不敢放松警惕。
不過自那之后,樓下掌管做飯的那位大廚收留了足有四五只黃狗,每餐用菜湯拌了煮軟的米粉喂它們,夜里,這些黃狗就在樓梯口與棚子邊避風(fēng)的角落,耳朵枕在地上安靜地睡了,但稍有響動,它們就立即抬起頭來,汪汪叫幾聲,倒像是站崗的士兵一般。
但終究是老了——窩棚里的風(fēng)從沒有門的口子上直接灌進來,桂林今年的冬季竟這樣多雨,陰沉濕冷的寒氣總要讓睡窩棚的人感冒,這樣的小屋子使得睡窩棚的人簡直要呆不下去。其中一個老人說,哎呀,這不算什么的,冬天還要好過點,最難過的還是在夏天。江邊潮濕,垃圾場的惡臭更招蚊蟲,那些家里實在抽不出人手來值班的家,總會多買幾盒蚊香擺在棚子里,就是蚊香點好幾盤,蚊蟲也是擋不住的。為了取暖,他們總插著兩個做飯用的電灶,圍著它通紅的爐條,伸出滿是皺紋的手來,或者把棉鞋脫下來,烤一烤生疼的腳。
“老革命遇到新問題”
他們中六十多歲的那一批,自稱為“年輕人”,比起那些八九十歲的老人,他們的確是要年輕多了。買菜,做飯,總是要輕快一點,“大家誰能干得動,就干一點嘍!逼渲械摹皶眲⒐鹣惨呀(jīng)離開這里,和孩子住在一起,這位曾在《桂林日報》擔(dān)任工會主席的老人,幾乎對各種涉及物權(quán)和拆遷的法案條文十分熟悉,他把這些條文和一些拆遷的新聞,用黑色的顏料寫在沒有倒下的白墻上,密密麻麻,竟寫了許多面墻。
老人的分歧總是有的。在做飯的空余,幾乎是毫無防備的,花白頭發(fā)的他們突然就跳腳爭吵起來,為著該不該和別人說這些拆遷的往事,怎樣保持統(tǒng)一的口徑,他們眼睛旁邊的青筋都暴出來,咆哮著,聲音拔得老高,沖到對方前面,手指幾乎就要戳到對方的臉上。于是其他人立刻就忙碌起來,拉開吵架的雙方,勸解怒火,而菜還在插電的灶上煮著,及到開飯時,一場迅速燃起的大火,就無聲地熄滅了。這一幕,旁人總是看不大明白的。在他們,卻是再平常不過的小事。
他們因為年紀的限制,行動似乎是遲緩的,卻并不阻隔在這個時代之外,每天他們看電視,另一些人上網(wǎng)查閱各種消息,那些拆遷中的案例,最新的法子,他們都如數(shù)家珍。提到四川的唐福珍,提到那個拆遷中斗智斗勇的老戰(zhàn)士,他們都是敬佩的——一個老人說:“那是老革命遇到新問題!”
他們相信善惡因果報應(yīng),也會上香祈禱。每天中午,輪流值守的人幾乎都會把電視調(diào)到正在播出的《媽祖》電視劇上,波浪滔天險惡的海面上,善良勇敢的阿祖姑娘身披紅綢,勇救漁民?粗娨,有的老人或垂著頭,或靠著沙發(fā),慢慢睡著。雖然看似閑散,他們的同伴卻始終是警覺的,后面的幾棟住宅樓盡管也是破落的,鋼筋加鐵絲網(wǎng)的單元門卻一直是向內(nèi)反鎖的,十分牢固,如果不是里面的人打開門,從外面只有借助蠻力才能撞開。
后院的光頭胖子看上去整天晃晃悠悠的,牌桌上也總看見他,時不時他還喝兩口小酒,可是他卻是個有心人,他家的門上寫著斗大的字:“小心!內(nèi)有惡犬!”若是不經(jīng)意走過的人,冷不丁會被突然的低吼和狂吠嚇得頭皮發(fā)麻,原來屋里養(yǎng)著一只高大而健壯的藏獒,就連值班的老人們也是發(fā)憷的,“那個大狗,眼睛血紅血紅的!”
在“桂林傷疤”中繼續(xù)熬下去
與危樓的破敗不同,坐在棚子里放眼向外望去,卻是另一番令人愉快的風(fēng)景,這也是老人們看了一輩子的地方:許多年的老樟樹枝葉繁茂,蒼黑的枝干如鐵,維修過的解放橋霓虹閃動,對岸便是線條柔和的黛綠色的山峰,與迷蒙的霧靄渾然一體。若是夏季,沿岸的各色飯館是涌滿了外地游客的,三三兩兩的游人也必沿著江邊拍照游玩,加上距離桂林著名的正陽步行街不過二三百米的距離,老人們所在的地方,簡直是有山有水的黃金地段了!在附近街區(qū)的樓房,價格攀升到了一萬到兩萬,這樣的價格,在桂林算是很高的價格了。
這群老人始終惦記的是1999年在房改中辦上產(chǎn)權(quán)證的那一批人。在房地產(chǎn)市場的繁榮下,桂林這座著名的旅游城市租金與非官方土地價格都水漲船高。桂林房產(chǎn)局的工作人員私下幾乎是忿忿不平地說:“那幾棟危樓已經(jīng)拖垮了兩家房地產(chǎn)公司,這么多年都拆不了!主要是市政府腰桿不夠硬!”——當(dāng)然,按照這種說法,只要桂林市政府愿意,隨時都可以將這幾棟老樓夷為平地,把這群老人全部驅(qū)散,或者是安排他們住進安置房。國內(nèi)已經(jīng)有數(shù)以百計的這類地區(qū)采取過這種做法,毫不留情地摧毀許多家庭在都市邊緣投注一切所得來的生活與經(jīng)濟基礎(chǔ)。漓江邊上的這群老人,似乎自信他們至少還有好幾年的時間才會有同樣的遭遇,他們幾乎是以生命作為賭注的,堅持“就地房改”,以為家庭獲得城市生活中掙扎的資本——他們也知道這項賭博的勝算也許只有一半,甚至連一半都沒有。
65歲的阿婆劉金麟,她的母親活到了104歲,去世的時候,老母親還在牽掛這座房子——哪怕是曾住在老樓里的住戶,也逐漸劃分了各自的陣營,有的搬去了安置房。老母親見證了這一群小輩的曲折與磨難,現(xiàn)在剩下年紀最大的是一位九十歲老人。從1999年到2013年的14年間,桂林市和秀峰區(qū)的各級領(lǐng)導(dǎo)都換了有三任,談判似乎也陷入了僵局。2010年,秀峰區(qū)政府甚至找好了當(dāng)?shù)貓笊,準備專門就濱江北路的危房開展一場“桂林的傷疤如何修補”的大討論。后來,秀峰區(qū)政府宣傳辦公室采訪了桂林市各相關(guān)單位,作為秀峰區(qū)政府解釋濱江北路危樓多年成因的一篇文章——《是誰影響了桂林的城市形象》,于2011年10月17日以“本網(wǎng)記者”的名義發(fā)表在人民網(wǎng)上。當(dāng)時距離濱江北路突然遭遇強拆事隔僅7天的時間。該文作者盡管在宣傳辦公室工作,他回憶,當(dāng)時濱江北路的群眾情緒十分激烈,就連他去拍照,都是偷偷摸摸的。
在這篇文章中,秀峰區(qū)政府宣傳辦公室這樣寫道:“‘盡管馳桂公司屬于違法拆遷,但為了城市發(fā)展的需要,濱江北路98-112、114號的建筑確實應(yīng)該拆遷。各相關(guān)部門都是依法行政的!惴鍏^(qū)政府相關(guān)人士如是說!蔽闹蟹Q,拆遷許可證的使用期限一直延續(xù)到2004年4月,此后“馳桂公司并未續(xù)辦《拆遷許可證》。也就是說,馳桂公司的《拆遷許可證》早已過期,屬于違法拆遷。同時,濱江北路的50多戶”:“拒不拆遷”,“成為濱北拆遷建設(shè)項目的‘腸梗阻’!
秀峰區(qū)政法委書記譚濤說,自己在濱江北路的事情上本來是負責(zé)維穩(wěn)工作,但事情的發(fā)展也將他卷入其中。2011年10月10日凌晨強拆后,4名肇事人員被拘留,譚濤說:“我當(dāng)時就直接到那個房地產(chǎn)公司去了,給他們的老總說,不要再有下次,這次抓了執(zhí)行的人,下次我就直接抓決策的人!睘I北的危樓,一群倔強的老人,房地產(chǎn)公司斷裂的資金鏈……譚濤認為這是一個兩敗俱傷的局面,雙方都成了受害者。
因為桂林周圍環(huán)山,山脈不高,為了保住這座城市的旅游命脈,桂林市區(qū)始終沒有超過20層的高樓,因此,桂林在國內(nèi)的城市化速度還算不得快的。老人們并不知道,這樣的日子會挨到哪一天。帶著京巴的女人指著棚子旁邊的一堆啤酒瓶子,“有時候大家一起喝一點,心里好受一點!”——這樣漫長地抵抗,如果在孤獨中,簡直足以摧毀一個人的意志。說話的時候,她咧開嘴笑,眼淚幾乎同時淌下來。這個動作就像喝酒一樣,能讓她和“同志們”短暫忘記命運的謎樣微笑。
但這樣的日子,他們總歸還是要過下去——蘿卜的厚皮就削下來,晾在鐵絲網(wǎng)上,閑來做泡菜,每餐一碗辣椒湯調(diào)劑味道,于是,就是做飯的大廚,也要叫苦了:“這樣的菜,天天吃,一想就要倒流口水的!钡麄冞是繼續(xù)吃下去,盡管他們的孩子和小孫孫大多是不住在這里的,可是一天一天,竟也熬過去了!
冬季,漓江的潮氣與霧靄被寒風(fēng)裹挾著,一陣陣緊吹,這些行動遲緩的老人,只是把棉衣裹得更緊一些。這幾棟危樓,被稱為桂林市傷疤的老樓,已經(jīng)35歲了——及到三月,桂林綿長的雨季就會到來。樓上臨時墊起的木板吱吱嘎嘎地響,誰能知道,這幾棟危樓還能堅持多久呢?桂林市秀峰區(qū)政法委書記譚濤說,雨季的到來令人擔(dān)心,他已經(jīng)向市委寫了報告,希望盡快成立聯(lián)合工作組,早點解決濱江北路的危樓問題。而坐在棚子里的老人念叨著:“你看,拆遷總是要死人的——總是死了人才會解決!